周晓枫,1969年6月生于北京,做过20多年文学编辑,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。出版有散文集《斑纹一一兽皮上的地图》《收藏一一时间的魔法书》《你的身体是个仙境》《聋天使》《巨鲸歌唱》《有如候鸟》等,曾获鲁迅文学奖、朱自清散文奖、冰心散文奖、人民文学奖、十月文学奖、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。2017年开始儿童文学创作,出版童话作品《小翅膀》和《星鱼》,获中国好书、中国童书榜年度最佳童书。男左女右(1—9)
周晓枫
1
2018年10月6日下午的临时决定,让我在那个十一假期的尾声里充满悔意。悔意浓重,到悔恨的程度。我对即将到来的日子,满怀绝望。我一边沉浸在沮丧无助的情绪里,一边听着“唰唰唰”那种忽大忽小、不规则的噪声持续从卫生间传来。那是混合着屎粒的石粒垫材,被带着怒意扬出笼子的声音。这双激烈劳动的手非常袖珍,它们,只有我的指甲盖那么大。我错了,不该信任它们幼萌的长相,害人精造成的祸患远超预期。我觉得自己在精神上遭受的摧残,相当于娶了祸水女人的倒霉蛋,一时的失控可能换来多年的悲剧。一个星期以前,我偶然从网上看了几张黑尾土拨鼠的特写,当场意乱情迷:天哪,怎么有这么可爱的萌物?无论站坐、发呆或窃窃私语,它们都让人忍俊不禁。胖墩墩的身材,肥圆的小肚子,短短的爪子,吃东西时用双手捧着的姿势、快速咀嚼的嘴巴和鼓鼓囊囊的腮帮。土拨鼠的身体比例关系就是可爱的,企鹅也是这种类型,日常行为也逗趣。我想到宠物店里看看,没打算买。我承受不了养育的麻烦,从孩子到宠物。每天到阳台报到、等待喂食的十只流浪猫,已经是我甩不掉的心理包袱。何况,养鼠?猫与鼠,对付这两个相互敌对的关系,我缺乏平衡的技巧与耐心。宠物店的场地中间,用玻璃围成几米见方的围栏里,圈养着二三十只黑尾土拨鼠。这是些小小的移民,它们来自遥远的北美大陆。据说国内尚未掌握繁殖技术,所以宠物店的墙壁上粘贴着海关检疫证书,说明小家伙们通过了人类的卫生要求,不携带鼠疫等令人闻风丧胆的病菌。养这类异宠,往往要从幼龄开始,否则它们终身保持着警觉的距离,不易与人亲近。没有刚刚断奶的,一窝两个月大的适龄幼鼠已被预订,只剩这些已经快四个月的土拨鼠——对我这样的新手来说,它们也许属于年龄偏大了。即使要养,我也等明年的新生鼠崽吧;这个期间,我正好冷静一下,想想自己能否承受宠物带来的拖累。店家是个眉目清朗的小帅哥,他一伸手,几只大胆的土拨鼠站直身体,踮起脚尖,尽管站立不稳,它们也摇摇晃晃,尽量上举手臂……我不知道那是它们的好奇心驱使,还是出自一种索求抱抱的渴望。总之,它们擅长营造出一种“你非常被需要”的幻觉。我告诫自己:警惕,千万不要落入它们的陷阱。我转移注意力,去看宠物店里那些有鳞彩、没表情的蜥蜴。看起来,它们独立而冷漠。这种动物适合上班族吧?好像既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,也不必因为缺乏陪伴而负疚。可惜,我不喜欢养蜥蜴或鱼这类动物,因为体会不到情感的互动。大概一个月以前,我开始构思新童话。这个选题属于“命题作文”,要求是发生在动物园里的喜剧。我感觉吃力。写散文时,我的思路是顺畅的,语言障碍少;写童话,我需要进行思维上的转译,需要在情节上不断推进——这超出自身能力,让我分外焦虑。仅仅勾勒动笔前的梗概,多普勒测试仪显示,我已出现明显的脑血管痉挛现象。养个宠物,或许能够分散我的注意力?不不不,太麻烦,还是算了。多数土拨鼠都缩在玻璃箱体的一个夹角里,除非从天而降的一把食物,否则,它们挤成几乎不动的群体。个别的,沿着边线跑场子,唯有一只土拨鼠特立独行——它兴致勃勃,在玩跑轮。它一会儿在外面推动跑轮空转,一会儿钻进其中蹬踏,古铜色的金属跑轮像复古的电扇那样转动起来。别的土拨鼠,尾巴像毛笔头儿;这只与众不同,尾巴呈斜梯形。问店家,得知土拨鼠情绪紧张的情况下,尾巴容易奓开;但看它,不像,更像是尾巴的造型天生不同。它在困境里自信且独立,积极而逍遥,甚至是怡然自得。土拨鼠长相酷似,像从同一模具里翻制的月饼,群体中难分彼此;凭借这条独特的尾巴,我能一眼认出它。何况,它是摊平了趴在地上休息,小脚丫像“外八字”一样撇在两边;其他的,都是缩成自我防御状态的球体。我观察了一会儿,它自娱自乐,旁若无人。它打动了我,改变了我的主意和心意。虽然得知它是女宝宝时,我略感意外。本来只买一只,这个女宝宝是我心仪之选。可土拨鼠是社会生活发达的群居动物,想到以它开朗活泼的性格,却要终其一生,孤独地生活在陌生的巨兽之间,相当于一个人被独自运往火星,然后生活在一群恐龙之间……我心一软,算了,给它找个伴儿吧。店主隆重推荐一位男宝宝,它的脑门上,有一道马克笔画出的黑线用以区别——马克黑身价最高,二千五百元,其余都是一千八百元。马克黑并非因长相俊逸而成为王子,是因性格超好,即使陌生人,把它凌空抄起,翻仰向上,后脑离地隔着足以致命的高度,它依然抱以高度的信赖——不抓、不咬、不挣扎,它摊开四肢,露出柔软的腹毛,长久保持被迫的姿势。看马克黑的表情,我怀疑它的温顺中,更多是畏怯。我略一犹豫,店主就挑选出一只毛色最浅的雄鼠,说它好看。这只男宝宝眼神晶亮,端正健硕,经过长途的颠沛流离和集体生活的你争我夺,它的皮毛顺滑而完整,不像有些小鼠,磕蹭痕迹明显。但我有种奇怪的预感,觉得这个男宝宝会比较麻烦,所以要求店主再换一只,不想要它。店主还是力荐这个男宝宝,说它与女宝宝的大小和色泽,匹配度高;他建议我在它和马克黑之间,挑选一只。犹豫之下,好吧,就是它。就这样,在品性和颜值之间,我选择了后者。取了名字,男的叫左左,女的叫右右。
2
然而,这位鼠左左,英俊而暴躁。就是它,当晚就让我崩溃。
我知道它是土拨鼠,天生就是人肉挖掘机,可左左强大的决心和破坏力,还是令我震惊。左左用它那比缝纫机还高频的门齿,把笼子的塑料底边啃破了角;用它那看起来火柴梗般脆弱的手指,把沙石扬得像火热建设中的建筑工地。
鼠左左是在最短时间内把我逼疯的男性。在它到来的二十四小时里,我几乎没睡,听它上演全武行,上蹿下跳,左奔右突,前顶后撞。啃咬踹踢,肢体动作多不说,话也多。有个土拨鼠的网红视频,是只喜马拉雅旱獭,跺脚之后,以中年男子的音质大喊“啊”。土拨鼠不这么叫,真实的声音是叽叽喳喳的,像鸟,不是大叔的声音,反而非常萝莉。以左左那样的嗓音,那样分贝的动静,就算是喊声吧,听着像一只折翅的伤鸟。
带左左右右回家是仓促的决定,各方面的准备都没有做好。店家垫材缺货,没有木屑或玉米芯那样的软料,给了我一包替代的爬宠沙粒,质地干燥坚硬,更适合龟或蛇。这成为左左发动攻击的武器。沾着尿味、裹着屎粒的沙粒,被它扬撒在铁笼四周,散发出让人恶心的啮齿哺乳动物的臭气。
我购买的玻璃饲养箱几天之后才能到货,它们暂时在这只原本的刺猬笼子栖身。说暂时,是因为空间狭促,的确委屈两只热爱运动的小家伙;另外,也关不住,黑尾土拨鼠智商高,会开锁,越狱易如反掌。只能趁它们尚处于不了解情况的不安全感中,拿小铁笼当个权宜之计。铁笼的弊端立即显现。仿佛有场隐形的地震,震源,有源源不断的臭气和噪声,通过一双精巧的小手,向周遭呈涟漪状扩散开来……振幅如此辽阔,不仅我的房间里弥漫鼠气,包括被“熏陶”的我,闻起来,都臭味昭彰。
左左,这个叛逆的问题少年,令我当晚几乎一夜未眠。天亮以后,左左的强烈反抗夜以继日,体力不减。我发现自己被严重干扰,几乎一天,水米未进,从忧心忡忡到精神恍惚。我还以为养宠物能缓解脑血管痉挛,没想到不切实际的一念之差,导致我感觉自己的脑血管都快爆裂了。
男左女右,作为配合默契的搭档,它们肩并肩、背对背,锲而不舍地扬撒沙粒。这个迅速组成的反抗联盟,让我们两个临时家长一筹莫展。我羞愧地联系了店家,希望能够完璧归赵,愿意为此赔付一千元钱。提议遭到拒绝,人家答复:各行有各行的规矩,店里以黑体字明示过了——售出概不退换。
怎么办呢?同在一个屋檐下,它俩的余生,会让我的余生苦不堪言。
男家长想出一个新办法:“要不,我们直接送回店里?它俩连同买的用品和粮食,都白送,我们不要退款,不耽误他卖给别人。”这回行了吧?毕竟,这对尖牙利爪的小祸害刚刚到家。我苦笑,自嘲这是比嫖妓都贵啊,一夜花了四千多;还没能近身,我压根就没摸过人家。
不到二十四个小时,留宿一夜的土拨鼠能让店家白赚四五千——竟然不行,人家坚决不接收!我总不能把两个小东西,像弃婴一样装进摇篮,写好纸条,然后鬼鬼祟祟放到人家门口吧?也许店家短时间内难以找到我们这样匆忙决定的蠢货,而小暴徒会越长越大,成为越来越难以解决的麻烦。
算是砸在手里了。黑尾土拨鼠的寿命,有的是五年到八年,有的甚至更长——我估计这些年自己都不会消停。
也许觉得室温低,也许需要相互安慰,左左和右右晚上睡觉的时候,脑袋深埋在抱缩的指爪之间,团成两个紧张的球体。它们挤靠着,样子可爱又可怜。我凑近,它们一动不动,不肯也不敢抬头观望。
我想象它们漂洋过海而来,想象在很大很大的飞机舱里,它们也曾很小很小地蜷缩自己。大而轰鸣的黑世界,对比着两条孤弱的小命,像长篇小说里两个不起眼的标点。我叹了口气,心生怜惜。
睡吧,左左右右,晚安。
3
我在网上查资料,看看经验之谈。笼子至少要静置一周,让土拨鼠充分适应环境;要增加手喂机会,以建立亲近感;不要很快放出笼子,不要贸然抚摸;等等。左左和右右刚来时,样貌酷似,不容易分出张三李四;观察中渐渐发现,它们从外表到性格,都大相径庭。左左是浅金色的,右右是熟杏色的,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来,像两个成精的猕猴桃。左左圆头圆脑,眼睛是橄榄形的,有时呈莫迪利亚尼油画中的人物那种眼形。拍出的相片里眼仁漆黑,日光照射下瞳孔的颜色没有那么浓,但它依然可以用咖啡豆一样的眼睛,表达对我的怀疑。右右眼睛小,在土拨鼠里算是眯缝眼了,腮颊微陷,比左左略瘦。乍一看我经常在恍惚中弄混,后来左左越吃越多,右右越吃越少,差距才逐渐拉开。有些小鼠天生亲人,有些警惕性高、攻击性强,不肯当面进食。左左贪吃,非常馋,对食物毫无抵抗力,喂什么,它都如饥似渴,把食物的一端咬在嘴里,抢夺一般加了甩头的力气。我喂的是土拨鼠专用粮,是以提木西草为主的草棍,一厘米长,我的手指得小心捏住草棍后端,以防被鲁莽的左左隔着铁丝咬到。为了食物,左左不惜铤而走险,它抢食的时候,简直有点气势汹汹。到家不久,为了和右右争夺我指端捏住的一截土拨鼠粮,左左对食物失控的热情,让它来不及分辨和判断,就跳起来一口咬下去,误伤了我的手指。尽管知道左左并非有意,我也气得数落它。如果有错,左左的表达方式不是躲到角落里反省,而是叽里咕噜,一通辩解式的回嘴,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。左左在我的指甲上留下一个麦麸色的咬痕,小米粒大小,但指甲底端出现一道纵向的深裂。我不知道用多长时间,它才能缓慢上升到能被剪除的高度。疼痛、烦躁加之无措,我恨不得拿左左喂猫。左左的吃相,倒是有几分庄重和威严:站得笔直,腰背挺拔,两脚叉开,手里抱着一截草棍,就像站在麦克风前进行讲演。左左多吃多占,如果自己那份吃完了,就从右右手里抢。右右吃东西时,驼着背,像只掉了尾巴的秃松鼠——不过黑尾土拨鼠本来就属于地松鼠科。论仪态和神情,左左气宇轩昂,右右略显平凡,这是颜值和做派导致的落差。左左是美男子,长相英俊,仪表堂堂。右右长得没那么好看,显得獐头鼠目的。一共就两颗门齿还没长齐,一颗有点往前,一颗有点往后,但尖嘴猴腮,照相好看。不过,土拨鼠的好看或不好看,有多大意义呢?性格好才是最实在的。土拨鼠体现了心灵美比外表美更重要的原则。左左的毛病多,情绪易激动,有时无端大喊大叫,像头袖珍的驴。声音古怪,既非大鸟又非小兽,高亢、短促而持续——声音也是袖珍的驴叫。刚到家的左左扬撒垫沙,我以为那是偶尔的应激反应,错了,左左就是有这个人类看成恶习的毛病。不仅如此,土拨鼠嗜好拆家。虽然到处嗑咬和翻刨是土拨鼠的本性,可家里来了惯偷的感觉也够烦的。当然右右也爱搞破坏,尤爱撕扯。结实的棉窝很快变成碎布头,得三天两头地换——右右和多数雌性土拨鼠一样,是名副其实的“败家娘儿们”。可右右亲人,它的缺点可以被视为淘气;左左像是生性顽劣,经常拿出攻击架势,不知是虚张声势,还是痞子式的尚武。我很快发现,左左体形壮硕,其实胆小。如同有些动物面对猎食者,防御措施是突然扩张自己的体积——左左进食的威武姿态是出于紧张,反而是右右的驼背塌肩代表松弛。因为紧张和过度焦虑,左左才反应过激。数天之后,我第一次打开笼门,让它们在阳台附近跑动一下。大胆而果断的右右抓住时机,立即展开探索;左左相反,完全不敢迈步,它退回角落,疯狂刨沙——这同样是在宣泄紧张。我强制把左左带出来,它的确吓得屁滚尿流——留下一连串屎粒,它跌跌撞撞地逃回笼子,抱缩角落,再也不肯移驾半步。隔了两天,我第二次给它们放风,左左吓得在外面疯跑,几近癫狂——抱头鼠窜,这个成语形容的状态非常准确。我只好戴上防咬手套,抓它回窝。惊惧之下的左左,隔着牛皮护具手套,下死劲咬了一口,几乎又是上回的指肚位置,疼得我从食指到肩头的一根血管像被突然烧红。怕摔着这个小混蛋,我忍着剧痛也没有脱手;但把它扔回窝里,忍不住咆哮着用手套打了它两下。左左表情狰狞,龇牙尖叫,美色全无。左左既粗鲁又神经质,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。当我趁左左睡觉紧缩四肢的时候,从笼子缝隙小心地伸进手指,我触碰的,像是包着一层皮毛的混凝土,没有任何弹性。我尝试握左左的前爪,冰凉的小拳头握得很紧,肘部以超乎想象的有力夹牢,抗拒着我的善意;有时甚至张嘴,露出示威的长牙。我悔意浓重,唉,当初不要它就好了。对比左左的不堪,马克黑在我的虚拟回忆里,越来越成为一个趋于完美的理想男性。可怜的右右,命运悲伤,要和左左这个小混蛋厮守一生。别看白天左左是个打劫食物的强盗,到了晚上,就成了伪娘;即使它不再把自己抱成紧张的球体,也采取侧卧姿势,头非得枕在右右的怀里,还要被右右的胳膊搂住才踏实。
4
相比睡眠中依然紧得像个铅球的左左,右右是放松的。右右到家没几天,白天就把头扎进垫料,像小舢板那样划开水面、破浪而行,休息的时候伸长手脚、摊扁身体,像靠岸停泊下来的船;晚上,右右摊开手脚,睡得像个大大咧咧的老爷们儿。我只要一伸手,胆子大的右右就靠过来,把脸贴到笼子上,带着温驯和满足的表情,享受铁丝缝隙里有限的接触。之所以成为视频里的网红,是因为土拨鼠可能患有皮肤饥渴症,抚摸能为原本群居的动物带来安慰。土拨鼠闭起眼睑,扬起下颏,它有一张陶醉到迷离、几近晕厥的高潮脸。只要一摸上右右腮帮,它从鄙视眼秒变高潮脸,扬起下颏、摊开肚腹,仿佛丧失所有自主的意识。很快,右右学会站起来,像是机场过安检那样奓起胳膊,让我搜身般把它的全身摸索一遍,还常常就势抱住我的手指,脑袋赖在我的掌心。右右聪明灵巧,胆子大,心眼多,好奇心重,热衷冒险。关在暂时栖身的刺猬笼里三天,右右就学会了溜门撬锁。我用铁丝把侧门拴死,用最沉的字典压住上面的出口。右右隔着笼子,把字典啃出一个很大的缺角,然后大力推举——幸亏我在现场抓个正着,它才逃跑未遂。随后,左左右右以其利断金的决心咬断铁丝,搞得我手忙脚乱,赶紧修补。熬到它们到家的第九天,玻璃饲养箱到了,专门用于阻止越狱的,连我都需要按平双手,掌握着分寸,平滑用力,才能打开玻璃推拉门。就凭它们分币大小的袖珍手掌,那点微不足道的面积和力气,根本不足以“愚公移山”。我组装箱体,直到晚上十一点多,才算安装完毕;把它俩抱进去,就像完成了潦草的乔迁。第二天清晨四点半,我怕它俩抵抗不了秋凉,起来给它们放了一只新棉窝。右右马上会意,率先钻进去;笨左左跟着,它做什么都不得要领,好在它懂得妇唱夫随。两个小时以后,天光放亮,我隐约听到异响。我赶紧前去查看,惊讶地发现,光脚的左左站在玻璃缸门外——见到我后,它发出一连串高亢叫声,几乎相当于得意的仰天大笑了。玻璃缸的配线口,不知怎么被打开了。那是个直径几厘米的孔洞,用内有旋卡的扁圆塑料钮堵着。我昨晚肯定扣上了圆钮,但它现在分明脱落在地上。左左围绕玻璃缸四周打转,在我的监控下,它才敢向外围小幅度探索几步。不用说,左左是从犯,主谋和肇事者肯定是高智商的右右。但右右毫无踪迹,无论我怎么呼唤,它一点声音也没有。所有房间搜查一遍,没有。难道,去了地下室?那里堆积书籍,收纳着过季的衣物,使寻找变得非常困难。我在地下室驻足,倾听,一片寂静。右右仿佛人间蒸发了。可它再心思缜密,还是被自己的屎粒出卖行踪。看来,右右探索了地下室所有的边边角角,所有能够抵达的远方,它都已独立造访。我颇费周章地翻翻拣拣,同时感觉可笑,因为自己的行为正像一只巨型土拨鼠。我确信,右右此时正躲在某个角落的阴影里,窃喜。我抬起跑步机的液压轴,终于在合页深处,在这个最不易被发现的藏身之处,捉拿了自鸣得意的潜逃者。等我把千辛万苦找到的右右送回玻璃缸,眼见它补充了半块草饼和几片胡萝卜之后,熟悉地回到那个配线口。右右再次试图转动旋钮,动作娴熟,就像电影镜头里的劫犯在转动银行金库的大门。右右对食物不感兴趣。如果说左左有近处的苟且,右右就有诗和远方——从性情上看,右右像个文艺女青年。它喜欢被抚摸和自由,尽管两者存在矛盾:一个需要靠近人类,一个需要远离人类。或许右右觉得,只要逃出笼子,可爱的自己就能同时赢得自由和爱抚。尤其清早,右右疯狂地嗑笼子,声音巨大,它大概觉得自己是只公鸡,是负责把我叫醒的。它爬上爬下,寻找越狱之路,运动天赋惊人。阳台上有个亚克力材质的书报架,整体透明,中间只有几根细而光滑的不锈钢横杆——相距遥遥,超过左右体长。男家长判断,纵使土拨鼠拉长身体也够不着横杆,就没有移开放置到书报架顶端的塑料喷水壶。我第一次听到响声,发现喷水壶倒在地面上,以为是左左和右右撼动基底震落下来的。同样的情况发生第二次,我就猜到,大概是它们之中的谁爬到上面去了。男家长不信,于是右右在他眼前当场表演一场精彩绝伦的攀缘。我们错愕地发现,右右以流畅的速度很快抵达顶端——快到,它借力用到横杆,侧板的孔洞,搭在后面的空调缠管,我们甚至不能复述它的行走路线。右右手脚的每个落点,都处于不可能的边缘,然后它完美地利用自己攀岩运动员般的头脑和肌肉,成功抵达。右右花样迭出地冒险,乐此不疲。我愿意放出来散养……但猫狗在人类居室里可以随意走动,它们的自由,是因为彻底放弃反抗带来的,是人类可以控制的自由,可以随时给予或收回。而黑尾土拨鼠,还不习惯受到限制。别看黑尾土拨鼠有金属光泽的皮毛那么顺滑,别看它们的爪子精致而脆弱,可它们的指甲长而尖,就像库克船长的铁钩手。就是依靠看似易断的关节和弯成弧度的小镰刀指甲,它们能释放出不可思议的能量和耐力,快速掘进,徒手开凿庞大而复杂的地下隧道。现在英雄无用武之地,它们只能到处啃咬和翻腾,来小试身手。无论是苹果枝还是火山灰的磨牙石,它们对这些专业磨牙用具不太感兴趣,更喜欢给人类带来烦恼的方式。它们啃家具、窗帘和鞋子,用它们的嘴来入木三分地了解这个世界。最愁人的,是它俩没学会上厕所。
5
视频里介绍,黑尾土拨鼠不乱拉乱尿,会定点在笼子一角排泄。这样的传说,我有幸见到两次。左左右右初来乍到的几天后,我半夜起来观察,惊喜不已。尽管笼子空间极为有限,左左右右竟然自觉划分区域:筑起相对的高台睡觉,屎尿分别位于距此最远的两个角落——哇,它们还分男女厕所呢。不仅如此,屎粒码整齐,都快成摆上地摊的工艺品了。这都是在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中完成的,我不禁感叹它们深入灵魂的文明。早晨起来,屎尿已经被它们到处乱窜的小脚丫,搅匀在整个场地。我当时不担心,毕竟空间狭窄,闪躲不过,等有了大笼子,问题就会迎刃而解。我错了。曾经目睹,有如幻觉。别看左左和右右个头不大,圆圆的小肚子,是比印钞机速度还快的制屎机。我有段时间完全听不得“史料丰富”这个词,给我非常不好的画面联想,眼前浮现左左和右右的深色屎粒。我不断用一把扁小的扫刷,从土色的垫沙里,扫出密集的黑色颗粒,跟考古队员发掘考古现场似的。相对来说,食肉动物那样排便次数少,因为食草动物摄取的食物热量和营养物质更低,它们不停咀嚼,消化系统忙碌,排泄频繁——所以,厕所问题更为重要。我买了陶瓷、金属、普通塑料、亚克力等各种材质,三角、矩形、半圆等各种形状,敞开、半封闭、封闭等各种方式的宠物厕所,可它俩通通不会用,分不清食钵和屎盆。也许是垫材的问题,它们以在干燥清甜的玉米芯中埋屎为乐,当作游戏?换了木粒也一样。我改用尿片,效果更糟。我早晨起来一看,它俩把屎粒摆放得如此均匀,像围棋盘,每个交叉点上都布置了一枚——屎粒几乎等距间隔,布满除棉窝外的几乎每寸空间。两个黑暗中的数学家,得有多么缜密的心思,才能完成这种掌控和布局。我的呵斥无效,左左反抗般怪叫;右右开始一声不吭,后来学左左,有种泼妇般近于叫骂的音频。一个不遵守规矩,另一个遵守规矩的大概觉得自己吃亏了,立即效行。它们两个比着捣乱,劣迹斑斑的左左把乖巧的右右也带坏了。最可恨的,它们有时拉在窝里。我看着左左沿途掉屎粒,就气不打一处来;在左左带动下,右右肆无忌惮,一边在跑轮上健身,一边甩动屎粒。也许是因为无论怎么维护家庭环境,左左转瞬就能把它变成屎食混合之地,右右索性迅速放弃了无效的清洁努力……笼子里,右右秀气的屎粒和左左粗犷的屎粒交相辉映。宠物厕所,外有围挡,下有格栅。左左和右右似乎反感踏上台阶半步,讨厌踩在硌脚格栅上——只有厕所里是干净的。把厕所垫高,每天倾倒带着屎粒的垫沙,洗被它们弄脏的棉窝,我真是烦死了。我羡慕那些把生活打理得诗意盎然的女人,我非常不喜欢也不擅长家务,房间潦草而混乱,像就要搬家或刚被窃贼打劫过似的。我只把自己收拾利索,我出门相当于“鸡窝里飞出金凤凰”。但我偏偏强迫症一般,忍受不了它俩的狼藉,希望它们规整而清洁——这种心态,大概相当于,失意的父母指望孩子实现未酬的壮志。后来我想想,也许怪不得它们。在最初的四个月里,它们生活的条件是和几十只鼠群宿,沆瀣一气,无法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;现在开始教育,也许能够改善和纠正。我一发现左左和右右想要拉尿,就马上把它们推进厕所,并迫使它们待在那里。如果定点排泄成功,就给予零食加抚摸的奖励;如果相反,就用卷成筒状的报纸,轻打它们的小脑袋。从事教育的过程,令人沮丧,我整天像一个下流的窥私狂,专心盯着它俩的肛门。持续努力,结果基本失败。让我意外的,倒是左左偶尔会打破我的绝望,眼看它抬脚踏入厕所,煞有介事地出恭……可惜,是偶尔的。面对处罚,原本松弛的右右偶尔惊慌地横冲直撞,一旦镇静下来,就用不驯服的眼神瞥我。不管怎样,左左和右右拒绝定点上厕所。有的猫不会用猫沙,轻度的不会掩埋排泄物,重度的几年都搞不懂这些沙粒的真实用途。我开始怀疑,左左和右右就是这样。
6
反思自己,我的奖惩也有问题,它们在移动中完成的排泄用时很短,我常常判断不出刚刚遗留的罪证到底属于它们之中的谁。我的犹疑使惩罚不能立即落实,它俩认为有时的乱拉乱尿并无不良后果;假设我归罪错了的时候,更加重它们的迷惑。一个多月以后,我痛下决心,强制分居;否则左左右右在一起,难以清晰划分责任,根本无法维持清洁,时间越长,越积恶成习。右右留在原地,体格健硕的左左放在与客厅连接的封闭阳台上。北京的秋夜不算太冷,我怕突然降温,还是准备了很厚的棉窝。左左右右相见,声耳相闻,就是不能相互依偎——它们跟对山歌似的此唱彼和,大概在抒发想念和对我这个强权者的愤怒。我幻想两个小魔鬼能平静下来,早日对自己的排泄物各负其责,不要在屎尿的问题上彼此连累,只有左左右右共同努力,才能维护好一桩美满自在的婚姻。两小无猜的它俩从来交颈而眠,现在只能孤枕长夜。分居不久,不知是因为想念还是恐惧,左左很快学会了一定要到厕所才开始屎尿,并且至少一半的屎量是准确投放的。左左的姿态稳健,表情凝重,上厕所的时候非常专注。当然遗撒现象时有发生,左左算不得从善如流,但对比自己的女友,它所创造的,已是令人瞩目的佳绩。左左排泄有专门姿势,右右没有改邪归正。右右只有锥尖大的私处,所用尿片面积,却堪比十几个妇女所需卫生巾面积的总和。右右毫不克制自己,须臾不能忍,它毫不在意括约肌的状况,无论是在眺望还是跳跃,随便什么姿势,右右的屎球就“噗噜噗噜”肆无忌惮地掉下来,它的排泄就像呼吸那么自然。甚至,是躺在我身上、眯起幸福的眼睛、享受抚摸的时候。它根本不在乎。分居期间,右右尿床,枕着自己的很香地入睡。左左,从来没有。这才发现,我可能冤枉了左左。我想当然地认定:大屎粒属于左左,小屎粒属于右右。左左不停地吃,它有足够的原材料来进行各种规格的实验,有粗大的屎段,也有秀气的屎粒;右右同样,屎粒有婉约的尺寸,也有豪放的尺寸。通过更为仔细的观察,我逐渐被迫承认一个事实:窝里排泄的罪魁祸首,竟然,是右右。别看左左壮硕,除了吃,就是睡,跟地主家的傻儿子似的,智商不如右右;但时间稍长,就能发现它特别敏感。任何一点风吹草动,左左的内心反应都丰富而剧烈,乃至有时防卫过当。因此奖励带来的安慰,惩罚带来的羞耻,在左左那里天壤之别,所以能带来调整和变化。右右在精神上更自由独立,不在乎别人看法,所以校正起来比左左困难。这位聪明过人的文艺女青年,以自我为中心,凡是有利于自己的本事都会,凡是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技能都不会,并拒绝学习——可爱就够了,还要怎么样?我怀疑,右右甚至会因为起夜时外面温度更低而懒得起来,它贪图棉窝里彼此共同的体温带来的暖意。左左比右右更容易养成好习惯。没想到,浪子回头,比起文艺女性从良……良家妇女的良,反倒容易些。右右始终不改。也许在行动受限的情况下,无所拘束的排泄是右右唯一表达自由的方式。右右喜欢做所有我不喜欢它做的事情,去所有我不想让它去的地方,反正只要我不喜欢的,它都喜欢……这是一种带有淘气而倔强的挑衅。看网上视频里,那些别人家的土拨鼠,如此听话,岂止会上厕所?它们会击掌,会绕圈,会跳跃,听得懂许多口令。我是糟糕的饲主,我幻想它们落在别人手里,一定会被调教得温顺,更有清洁习惯、良好秩序和超乎动物的教养。由于训练方法不对,或者互动时间有限,总之,我做不到让它们像视频里表现的那样言听计从。在试用了十几款厕所之后,我放弃了努力,不再像其他土拨鼠家长在玻璃缸里分区明确。我定制了超大尺寸的不锈钢架子,把玻璃缸改造为整体厕所。这下,左左和右右走到哪里,哪里就是厕所。我们仨就不受困扰了,从此解脱。左左和右右,重新团聚。所谓的离别之苦,对右右来说仿佛并不存在,它见到左左无动于衷,跃上跑轮开始日常的健身;而左左,激动得跌跌撞撞。当右右摊平身体小憩,左左卖力地用啃梳的办法,殷勤打理右右——顺毛修甲,状若男仆。
7
厕所问题解决之后,我大大减少了给它们洗澡的次数和麻烦。洗澡对左左和右右来说,就是劫难,是名副其实的“洗劫”。作为享有社会生活的啮齿类动物,它们依靠自己的气味来标明领地,释放信息。这种气息是左左右右之间现在相互信任、未来彼此迷醉的;但作为人类的我,顾不了那么多,一切只以人类的喜好来决定。我自己倒是频繁洗澡,我怕自己在让别人的鼻腔里飘过一丝可疑的鼠味而不自知。它俩必须清洁,我才能少受连累。为防抓咬,我用洗猫笼。没有插销,洗猫笼采用扣环设计,门边对称的小圆环沿着由窄而宽的边门滑至底端,完成锁死。进入其中的宠物插翅难逃,因为它们无法均匀分配力量把两侧圆环同时推向顶端。担心它们害怕,我让左左和右右一起经历初次洗澡。哺乳动物,从啮齿类到灵长类,感到恐惧的反应,常常是排泄系统的括约肌失控。猴子是这样,土拨鼠也是这样。进入洗猫笼内,魂飞魄散的左左和右右,各自拉出可观的屎量,真的被吓得屁滚尿流。尽管水流温热,经过缓冲才淋洒在它们身上,左左和右右依然恐惧和绝望,求生般拼命嗑咬铁丝。还是左左,最终在吹风机的暖意吹拂下,似有所悟,终于平静下来。左左以一种理解的眼神凝视着我,过了一会儿,在吹风机的噪声中开始梳理自己。右右在整个过程从未放弃反抗,它以强烈的怒意,全程奋力啃咬,把笼子晃得地动山摇。右右曾咬断过简易的笼子越狱,所以它刻不容缓地想要复制成功经验。但洗猫笼粗硬的铁条,远超它的预判。有两次,右右发狠咬住伸进笼子的洗浴毛刷,传递到我的指端,我能感受到发自它牙根的恨意。当淋浴过程中,我去拿浴巾的短暂间歇,右右曾想从笼子里挤出来;结果,脑袋钻出来了,铁丝紧紧卡住脖子。右右进退不得,被憋得窒息。我惊恐万状地想拉开间距,但铁丝硬度太强,没有弹力;而此时的右右紧闭双眼,身体几乎悬吊起来,一动不动,并伴有仿佛是临终前的失禁。我几乎崩溃,手边没有任何脱险的工具,最后用尽蛮力,才让右右退回身子,缓上那口压在胸腔的一丝余气。我惊魂未定,估计右右也吓得不轻。即使在我不停宽慰和暖风烘干的舒适中,劫后余生的右右依然表现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狂暴。它继续发疯啃咬,以致架在洗漱台上的铁笼摆幅剧烈,整体倾斜,“咔”的一响,一端掉入洗池凹陷的底部。我吓了一跳,这并未吓退右右,它没有中断,也没有减缓动作。右右罔顾自己站在陡峭的倾斜面上,它像一台电量充足的微型发动机般,似乎是与死亡的倒计时争分夺秒,以惊人的爆发力和耐力,对抗着前方想象中的死亡。吹干它们浸湿的皮毛,我把洗猫笼放在地下,准备到厨房拿点零食作为犒赏。就在我转身走出几步之时,我听到身后一阵狂啸……不可思议,右右竟然从洗猫笼脱身而出,它大叫,听起来像过分激动导致的打嗝声。我颇为诧异,不知道右右是如何做到的,它怎么会如此精通物理学,能够匀速推动圆环、抬升笼门?连我都控制不好,它竟然秒破难关?数日之后,右右重复了过程,我才知道,它是从一处稍宽的间隙中挤出来的。这样破解,如果无关智慧,至少是和勇气密不可分。刚刚被卡得几乎窒息,仅仅十几分钟过后,右右就敢再次向死而生。除了第一次洗澡,右右曾经逃脱,以后它就不逃了。其实右右心眼多,我只要拿出洗澡笼,它就瞬间躲远。左左不长记性,洗澡笼里放半个坚果,就可以非常轻松地请君入瓮。如果单独洗澡,右右能从略宽的那个格栅里钻出来;如果把胖左左也放进去,右右能跑也不跑了。如果往抒情文摘的方向,是不是可以说,彼此的情感,让它们觉得分离的恐惧大于其他?这种恐惧,限制右右的行为能力,哪怕一起面对灾难,它也放弃了对自由的尝试。除了洗澡,除了晚上睡觉像大姐大一样把左左揽在自己怀里,除了这两项之外,右右对左左的关心不多。我曾以为右右是完美文艺女青年,后来发现,它在生理上容易失禁,心理也有点毛病和缺陷:它心眼小,嫉妒心非常强。无论训练上厕所时短暂限制了它的自由,还是在分瓜子时少给了它一颗,右右都会颤动两腮、磕击牙齿,一副“气得发抖”的样子。右右好妒,尤其是享受按摩服务的时候。如果我把右右当作重要抚摸对象,左左享受了一点顺势而为的余热,右右是可以容忍的;如果主要关注度不在右右身上,左左多享受到了一点漫不经心的指端余热,右右也磨牙错齿,气到不行。右右会尽最大可能让自己的身体覆盖在左左身上,使抚摸之手只落在它的一己之身。假如专注抚摸左左,会招致右右的强烈愤慨。我以前说右右是靠排泄来表达它的自由,只是修辞;后来才知道,这竟然是写实的描述。一旦我做出让右右不高兴的事,右右就会立即做出让我不高兴的事——那几乎是唯一的:在窝里乱拉乱尿,以排泄来排泄不满。这样想来,右右陪着左左洗澡是应该的,因为左左分明是受它的连累。
8
总体上说,左左右右相处不错,算是两个关系和谐融洽的小朋友。多吃多占的左左从右右手里抢吃的,右右不在乎,抢就抢呗。右右在意的领域,膀大腰圆的左左未必能赢过右右。有一天我看完晚场电影回家,天气降温。我看到两个色泽迥异的球体:一个棕黄,一个粉红。棕黄色的,是蜷缩着暴露在外的左左。右右呢,垫着一块小毯子,把另外一块粉红色的珊瑚绒毛巾紧紧盖在自己身上,并且掖好被子的边边角角——如此严丝合缝,以至把毛巾完全包裹成自己的体形。再比如,小时候的左左右右,都对蹬跑轮乐此不疲。右右总在跑轮上,左左抢不过。我不用看,就知道谁在跑:右右有腾空动作,像啮齿类里的小豹子,连收窄的腰腹也像;左左无论怎样抵达自己的极限速度,也总有一只落地的脚,它不会腾空,它的体重无法形而上。我就像个竞走裁判一样,知道这是两种节奏,两种运动。灵巧的右右捷足先登,也想玩的左左就朝相反方向推动——它们在秋千一样晃来晃去的跑轮附近吵嘴。在这个问题发生冲突,右右必占上风。有时,左左把身体趴卧跑轮的底弧,想阻止右右上机——直到,它的腹部被右右的小脑袋生生垫起来,活活掀翻在地。记得最严重的一次,我在卧室听到连续两三分钟的激烈争吵,两个小家伙,你一言我一语的,谁也不示弱。等我去客厅看个究竟,发现左左和右右分别占据玻璃缸两个距离最远的边角,背对背,互不理睬,处于明显的冷战状态。我为了调节对峙的气氛,打开音箱,放了几首经典的古琴曲。它俩竟长久驻足,一动不动,凝神倾听。我没想到,它们是如此专注的音乐爱好者,半张碟片放完,左左和右右依然没有改变姿势。我大为感动和震动,它们的情感如此丰富,如此具有艺术鉴赏能力……当然,是我想多了。仔细一看,原来是左左右右的争执和抢夺,让跑轮的螺扣滑脱,轮盘从转轴上掉下来,不转了。左左右右在赌气,并非是音乐让它们“灵魂出窍”。好在,随着左左越来越胖,越来越不爱运动,加之我升级为转动轴固定的不锈钢款,有关跑轮的争端,终于得以解决。
9
缺少运动,长期的室内饲养,易于导致宠物缺钙,我定时让左左和右右阳台上晒一会儿太阳。第一次日光浴的时候,右右颓坐之后马上开始打理皮毛,啮噬自己的肘臂,偶尔双手抱头,从后向前胡噜一下自己的脑袋,就像刚刚剪了寸头的小男孩那样。而左左急速抓挠光滑的笼子底网,幻想逃遁的样子分外滑稽,它总是不得要领。土拨鼠喜欢待在幽暗的地下,太阳光线本来就容易让左左紧张,何况,左左看到透明的玻璃推拉门外——有猫。我住一楼,有个几近荒废的小院,七八只流浪猫在此安家,每天早晚等着喂食。猫猫们见到左左和右右,它们愣住了,挤在门边,兴奋得像在看色情表演。它们摩拳擦掌、跃跃欲试,想当志愿者冲出来帮我抓耗子。我没有驱散围观的猫,在潜意识里,我想用天敌来恐吓左左右右,由此凸显我是它们唯一的保护者——离开我,它们立即就会大祸临头。猫猫们误以为这是为它们准备的新鲜食材,几天不见端上桌,不禁迷惑。流浪猫渐渐明白,两个鼠辈竟然是我的宠物。我的移情,我在价值观上的堕落,让它们猝不及防。流浪猫不理解我的立场和态度何以反转,它们情绪落差很大,从错愕到伤心——随后几天里,它们不爱吃饭,腮部尖削,对我“喵喵”的撒娇声明显减少。二橘从来不会离我很近,这只被绝育的公猫始终保持警觉和畏惧,它不会围着我的腿打圈,宁可放弃先到先得的罐头,也要等我远离,才靠近其他伙伴的剩饭。可从发现左右那天起,二橘就成了日夜盯防的警察:它站在离土拨鼠最近的地方,等待一声令下的那个缉拿时刻。后来,我的保护和偏袒,让二橘对我深感震惊和鄙夷——在这两者的合力之下,二橘前所未有地靠近,即使我与它相隔的,只有一层薄而透明的玻璃,二橘也没有半步退缩。它法官一样的眼睛,死死盯着我,凛然中压抑着愤怒;或许它想用这种无言的谴责和批判,唤起我的觉醒。作为天敌的猫,难以理解鼠辈获得的宠爱,许多的人,也把小型啮齿类当作该死的东西。自然条件下,生活在草原的黑尾土拨鼠都是草食,除非偶尔吃掉在吃植物时遇到的昆虫。它们依靠草原活着,而别的动物依靠它们活着。猎食者来自四面八方,熊、獾、貂、猫、狼、狐狸、蜥蜴等等,从鹰到蛇,天上地下的,谁都吃它们……它们卑微如草芥,它们繁殖力惊人,因为它们是最底端的肉。每个日子,都相当于一场苛刻的生存考验——它们颤抖着,知道自己的身体对众多猎食者来说,只是被包装好的重量不同的肉块。是的,几乎被所有动物吃——这种严重的不安感,世世代代,追随它们一生之中的每时每分,乃至,作为一种恐惧的基因沉降在它们的血液里。
……(未完)
▲2019-6《十月》目录
中篇小说
吊马桩/005 田 耳
过 来/035 陶 纯
廊桥夜话/058 张 翎
塬 上/178 陈 玺
短篇小说
初 冬/148 李 亚
月光奏鸣/158 西 飏
散 文
男左女右/102 周晓枫
性灵告白/136 林幸谦
思想者说
余生悲凉/169 张 喆
译 界
艾莉丝·奥斯瓦尔德诗选/194 李 晖 译
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
科技工作者纪事
大国引擎/198 余 艳
诗 歌
穿越星宿的针孔/220 郑小琼
刀锋与坚冰/223 袁永苹
卡桑德拉/225 张曙光
病 妻/227 陆 健
短诗集萃/230 刘双红 张巧慧 陈广德 张于荣 等
艺 术
封 面 白影-线 之二[局部] 周 力
封 二 春回草原(油画) 张 利
封 三 古老的心愿(油画) 张 利
封面设计 赵平宇
篇名题字 郭新民
其 他
2019年1—6期总目录/238
▼悦-读
2018-1《十月》•散文|周晓枫:血童话
2017-3《十月》•思想者说(选读1)|周晓枫:离 歌
2017-3《十月》•思想者说(选读2)|周晓枫:离 歌
2017-3《十月》•思想者说(选读3)|周晓枫:离 歌
2017-3《十月》•思想者说(选读4)|周晓枫:离 歌